2022年7月8日,曾在2月份定档又撤档的《隐入尘烟》终于与全国的观众见面了,截至7月21日13点,本片累计票房已达到860万人民币,创造了李睿珺导演的院线电影最好成绩。
《隐入尘烟》按着季节的顺序,前后共经历了十个月的拍摄。如此“奢侈”地拍摄一部文艺片,在今天已变得越来越难得。据导演透露,拍完片最拮据的时候,手里只剩两千块钱。
不过李睿珺的坚持也收获了回报,本片于今年初入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现年39岁的李睿珺成为目前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年轻的中国导演。
继中国第五代和第六代导演之后,李睿珺用自己独特的风格,再次把中国农村带上了国际舞台,他在继承前辈衣钵的同时,也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影像表达方式。
随着《隐入尘烟》院线热映,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与李睿珺导演进行了一场深度交流,面对我们的访问,李睿珺导演非常坦诚,对他的电影创作方法和如何调教演员等不同面向的问题都给出了详尽的回答。
电影《隐入尘烟》的视角都放在马老四和曹贵英这两个穷苦的人物身上。马老四朴实善良、木讷少言,曹贵英则有着后天生理性的残疾,她脊柱侧弯,小便失禁,因为长期受人冷落和排挤导致她说话不敢张大嗓门,行路亦不敢挺直腰杆,与周遭健全的村民格格不入。
任何事物都有“面子”和“里子”,人也不例外,有在社会上关注度极高的人,就一定会有容易被大家忽视掉的群体。在全国的每个村子里,可能都会有一个老四和贵英,如果进一步推而广之,在每一个班级、一个公司、一个团队中,都有很难获得别人关注的边缘人。
《隐入尘烟》关注的就是他们。
按导演李睿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希望通过一部电影来讲述这些生活中“看不见的人们”是如何跟周遭的世界建立联系的。
片中饰演男主角老四马有铁的演员是李睿珺的姨夫武仁林,他是个真正的农民,曾参演过李睿珺导演的前作《老驴头》和《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自然真挚、不带任何杂质的表演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片中最引人注意的角色就是曹贵英,观众乐于将目光投向她的表演。因为大家都知道,饰演贵英的海清是整部影片唯一的职业演员,所以她的一举一动在观众的眼中会被无限放大。脊柱侧弯的动作有没有变形?甘肃方言说得准不准?这些都是观众时刻注意的“考题”。
翻看中国电影史,正如巩俐之于《秋菊打官司》,余男之于《图雅的婚事》,海清也通过《隐入尘烟》完成了自己表演的进化。
影片开机之前,导演按照花墙子村村民的真实面貌去给演员海清做造型,并让她提前一个月生活在体验村里生活、练习方言。白天导演的姨夫干活的时候,她就去跟着干农活,姨夫歇下来的时候,他俩就一起对台词。
李睿珺深信,如果一个演员没有在当地生活过,那么她的演技再高明也只是在表演而已。因为她根本不会理解,这个村子的风土人情和村民的处事方式,在和村中非职业演员对戏时也不会流露出真实的感觉。而真正住到当地人家里面,真正看清当地人的表情,感受得到他们的真实情绪和反应,才能理解剧本和人物的一切。
于是在体验生活期间,海清白天学习当地方言,晚上还要兼顾形体训练。片中的贵英有着严重的身体残疾,所以导演会经常带海清去村民家或是养老院,观察行动不便的农村妇女的日常生活。李睿珺会根据现实参照人物和海清的实际情况,一点点地调整她的动作、姿势和台词,以达到他最想要的人物状态。
对于实施的过程,李睿珺谈到:“村子里像贵英这样的人,都遭受着他人长期的目光审视,长此以往下来,她们是没有精气神的,她们甚至不敢在别人面前挺直腰杆走路,说话也总是塌着一口气,好像永远是在深呼吸的样子,整个人感觉马上就要散架了。所以海清给人的感觉是往上走的,是正常人,而贵英是往下沉的。有时候当她找不准表演的状态,我就会让她放松,让她想象自己的手臂和腿都脱臼了,走的时候随意摇晃。然后她再上路,配合上语言节奏的表演,整个感觉就对了。”
说到语言节奏,李睿珺也特别提及。剧本中的台词虽然是用甘肃方言写的,但因为贵英是一个没有接触过教育的人,所以她说话时的用词习惯和断句方式都和别人不一样。
导演在导戏的时候,会将海清的每一句台词都按照贵英的逻辑和语言习惯全部断好句子,然后他先用甘肃方言说一遍,接着再用普通话说一遍,把这些台词一并录下来,交给海清边听边学,每天晚上再像考试一样,温习今天学到的台词。就这样,李睿珺和海清用这种“笨”办法,一点点地让曹贵英这个人物从剧本上活了过来。
海清如此刻苦地学习方言和形体,除了让自己的表演更加真实可信之外,也是为与她对戏的非职业演员们着想。
非职业演员没学过表演,只能按着生活经验本色演出,如果海清的方言和形体没达到标准,靠着自己演员的方法惯性去演,势必会让非职业演员出戏,从而找不准自己的节奏。所以只有海清忘掉自己职业演员的技能,努力融入到村民群体中,片中大量的村民演员才会奉献出最自然的表演。
而面对另一个主角姨夫,李睿珺希望把他往职业演员的方向去推,让他学会塑造角色、学会管理自己的表情。据导演透露,姨夫在戏外生活美满、雷厉风行,与片中马有铁的形象截然相反,所以由此可见,姨夫是真正塑造了马有铁这个人物,而不是简单地本色出演。
导演李睿珺在片场与演员对戏
李睿珺自处女作开始,就一直与非职业演员合作,他的姨夫武仁林、妻子张敏更是在他的多部电影饰演重要角色。虽然这些人都不是职业演员,但是他们的演出依然给观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面对如何让非职业演员不留痕迹地融入到电影的情境中这样的问题,经过多部影片磨砺的李睿珺,显然已经得心应手。
以前李睿珺会在正式开拍前,像排练话剧一样,集结全部演员把每场戏每一个调度都排练熟了。这样到了拍摄的时候,演员就会很少在表演方面出问题,极大保证了电影的拍摄效率。对于小成本艺术电影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先决条件。
“我是比较僵化的工作方式,除了个别景别和服化道设计,很少有现场即兴发挥的部分。拍这种电影预算很紧张,我拍摄超了时间演员都不一定还有时间,另外剧组工作人员的档期也不能随便乱抢。我一般都是先把自己想要拍的内容拍完,如果偶尔有即兴的想法,有时间有条件的话就拍一下,没有就不拍。”
为非职业演员排练的具体方法是,李睿珺会为演员把所有的表演动作拆解开。这就像是把一辆汽车所有零件拆下来,然后再原样组装回去的过程。李睿珺做完示范之后,演员也按照这个步骤也拆一遍,当练习足够多的次数,凭借他们自己也能够组装回去的时候,排练就达成了它的目的。
谈到这里,李导还打趣地说道:“我现在要一个奔驰500,他可能给你演成奔驰400了,它们虽然是同一个牌子,但却是两辆车,所以说我在排练时一定要求最精准的状态。”
有时候演员们也有怀疑的时候,每当此时李睿珺导演就跟他们说不要担心,整个片子的剧本、剪辑都是他,他会知道如何摆放摄影机的机位,如何去调度,当然也很清楚每场戏的节奏要如何控制。当演员无法给到精准的表演时,李睿珺会根据拆解后的表演迅速给她下指令。
李睿珺导演跟我们举了一个具体的例子:片中有一场戏是贵英为了孵化小鸡,在一个大纸箱上扎了很多小窟窿眼,然后拉长电线,给这个箱子接上电灯。李睿珺要求海清在这场戏表演的时候要在一个镜头里完成多个不同情绪的转化,她先试了几次,觉得太难做到,李睿珺导演只好亲身上阵,为她拆解表演步骤。
“我跟她说,你本来是很放松的、无意识的,趴在那绑灯泡,你不知道等下会发生什么。当灯泡亮起来的时候,你先是一惊,动作停住,过几秒再慢慢把你手里面的灯泡放在箱子上,然后抬头,慢慢地从头从下面往你的左上方抬,这个抬的过程中要慢到什么程度,节奏如何,我都已经算好。同时在抬头的过程中,表情由正常慢慢变成好奇、惊讶。
就在此时,老四刻意拨动一下灯泡。当点点光斑在屋子里面闪烁的时候,你会感觉老四这个人也是挺有爱、挺浪漫的,这是人物心中爱意的外化。这个时候你就慢慢从惊讶转换成了感动,再进一步地说,在那个当下你甚至会略微感觉到了一些生活的希望和甜美。然后你慢慢地把头低下来,视线回到箱子。这个时候你的手要慢慢升起来,让灯光落在你的手心里面,就像是要捧起那一点点希望一样。
这时你的眼神一定要固定的一个地方,因为我会通过某个窟窿,让光从你的左眼到右眼来回摆动,好像在擦亮你的眼睛。当你感受到光影在你的眼睛上摆动的时候,你甚至会生出一点害羞,就是那种男女谈恋爱的那种羞涩。”
除了非职业演员,片中的动物演员也很令人印象深刻。影片里马老四家的驴戏份就很吃重,演起来也十分听话,不会闹脾气、尥蹶子。导演跟我们说,那头驴就是姨夫自家养的,再说它在片子里基本都是拉车和干活,所以比较好控制。当年他拍《老驴头》和《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时,剧组找来的驴和骆驼都提前驯了一个月左右才能进组。
谈到与动物演员的相处,李睿珺导演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以影片结尾处,马老四和他的驴在沙丘上分别的那场戏为例,他向我们介绍了他是如何让驴做出反应的。
“以前我家里也养过驴,所以我跟驴比较熟,也有一套自己的训练方法。我每次都过去先把它安抚好,让它站住不动,我再喊开机。当我想让驴转头的时候,我就对它下口令,它就会回头看我。所以片中驴回头的呈现都是人为控制的结果。你指望它自己发挥的话,那可能要拍好几天。”
很多观众在看过片之后觉得老四和贵英之间的爱情太过理想化,片中他们的争吵只有一处,其他的时候二人都相敬如宾,似乎是脱离实际的。但是导演觉得这样的人物关系恰恰是最真实的。他们两人都是村子里“被漠视”的人,他们的结合是弱者和弱者的抱团取暖,只有他们之间不会互相嫌弃和厌倦,因为他们懂得其中的痛苦。
不管是为来自城市资本家的输血,还是村子里好事村民的品头论足,都没有改变他们的善良。老四和贵英都是被各自家庭抛弃掉的,他们一直活在众人目光的审视中,虽然他们开始了新生活,但是他们在村民面前永远都是紧张的、局促的。当只有他们两个人到土地上劳作的时候,他们才能松弛下来,浮现出真实的笑容。他们就和土地上的长的庄稼一样,他们是土地的孩子。
土地是公平的,不管耕种的人贫穷还是富有,它都会如期长出庄稼,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土地是一个比人心更洁净的存在。无论是圣洁还是污秽,它都能够包容、接纳。土地可以离开人类,人类却不能离开土地。人类从土地上获取粮食,从土里抽出石油、煤炭和各种矿物,再将它们提炼成建造城市景观的钢筋水泥和方便的塑料制品。
村子里的老年人陆续放弃土地,住进城镇的楼房,青壮年也都背井离乡,去经济更发达的地方打工去了,只有老四和贵英这样的人,他们的脐带还和土地连接着。
从时间维度来看,本片用大量时间来拍摄马有铁建造自己房子的过程,摄影机细致地记录下他制作、晾晒土砖胚,然后一点点将房子盖起来的过程。虽然最终房子被推倒,但能说这里曾经没有一个家吗?只是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而已,虽然观者看不见房子的外形,但它曾经是存在过的,现在只是由具象的房子再次变回尘土、隐入尘烟而已。
李睿珺导演参与建造片中的土房子
人生之中经历的每件事都不会凭空消失,它们都会变成另外一种形态继续陪伴着我们,而具象的形体只是“隐”去了而已。
李睿珺导演在访谈最后说,他之后还会继续拍摄跟土地有关的人和事,“土地养育了我们,也带给我们无穷无尽的灵感,我一定会接着拍下去。如果有一天没人给我投资了,那我就想尽一切办法找钱拍摄。毕竟我们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总要付出一些代价。”我们期待《隐入尘烟》之后,李睿珺导演可以在国际影坛迈上更高的台阶,给观众带来更多惊喜。